侯朝宗贻杨龙友砚查寻记 (一)
侯朝宗贻杨龙友砚
(一)
2005年5月28日,我去南京拜识《杨文骢传论》著者王白坚先生,他介绍了很多亲身收集资料的经验。其间还谈及十多年前苏州沧浪诗社组织一批诗人去山东淄博观赏“朝宗贻龙友砚”,且组织“卖花声联唱”之事。只知藏砚人姓张,名字住址不详。说着,随手从书架上取出一张写有《卖花声· 詠侯朝宗贻龙友砚》的字幅相赠,我为得此墨宝而高兴,更为得知龙友砚历经沧桑而尚存感到好奇。但要找到持砚人,亲眼观赏侯朝宗送给杨龙友的那方端砚,难度太大,不敢有奢望。说来也巧,是年底,四十多年前在贵州水城钢铁厂结识的好友,尚修成君专程由东北沈阳来看望我们。多年不见,本想促膝长谈,但他忙于年前赶回东北,还要绕道淄博作短暂停留,因那里的诗词学会曾有稿约。我说,那正好,请顺便打听一下,那里有没有一位收藏有“侯杨砚”的张先生。他回去不久来信说,在淄博问了很多人,都不清楚藏砚的张先生。并许诺来年春天再去淄博。次年四月十七日,接尚君由鞍山来信,拆信看到张先生托寄的“侯杨砚”照片一张。从信中还得知,张先生名志中(附门牌电话号)家住淄博市的博山区。淄博市下辖三县五区,总面积五千九百余平方公里,要在那样广阔的范围内,去找一位只知其姓不知名的张先生,实非易事!然而,这位年逾八旬高龄的尚修成老人,终于找到了。提起这位尚先生,当年在水城钢铁厂时,仅是一位油漆工,后经职工夜大学习及刻苦钻研,现在鞍山市已成颇有名气的诗人书法家,韩国的碑林中有他的题词。再几年后,他又从鞍山来看我们,我将他上次去淄博的往返路费给他,他却执意不收;后发现返程的路费又不够了,才容我往他衣袋里塞了两张百元纸币。而他一回到家中,又即时如数寄回来了。
(二)
2007年5月,孙苏琼同志陪我去内蒙呼和浩特,回北京时,即电话与张志中先生联系,他热情欢迎我们到博山家中作客。
27日中午,一进入张先生家中,见桌上已摆满了佳肴,还有存放十余年的贵州茅台。饭前,先告知张先生,我们最多只能停留三小时,因下火车时已买好了当日四点多的回程票。所以急急忙忙用餐后,张先生即从内室里取出“侯杨砚”,摆放在光线最好的屋子里,让我们尽情欣赏拍照。此前,他是绝不允别人入室拍照的,这或许是对远方“来客”的特殊招待吧。随后,将此砚的来龙去脉作了详细解答。
我们回家后,又致函苏州徐植农先生,徐先生将所著《吴齐子集》和谢孝恩画的《折枝桃》寄我。经仔细琢磨,我认为“侯杨砚”的“内在美”更胜于“外观美”,其内在之美正好体现在十七字铭文里——衔日吐月排云冲斗宣德岩石贻龙友朝宗。一、“宣德岩石”,宣德,是大明十六帝中第五帝朱瞻基的年号(1426-1435),说明此砚在侯氏门中已存放两百多年了,算是历史悠久。二、砚石中,呈现一对鸲鹆眼,石质又细腻,显猪肝色,这正是广东所产端砚特征,而端砚又被列为中国四大名砚之首。三、砚堂铭文属篆隶体,侯朝宗于明亡后,为赵孟頫的管夫人画竹卷题跋(楷书),起、行、收笔均含篆隶味,可证此铭文乃侯朝宗自书自刻的。四、朝宗1638年去金陵参加秋围,结识李香君,1640年返回商丘。田仰欲以重金纳香君为妾,此事发生在龙友的浙江青田任上,杨对此一无所知。1642年农民军破归德(商丘),朝宗奉父侯恂流寓南中,冬日朝宗始转南京。是时,正好龙友由永嘉赴江宁任,两人相见甚欢,朝宗赠龙友亦应在此时,因此前他们别无相见机会。由此不难看出,“侯杨砚”既是侯杨二人情重如山的象征,更是杨龙友清白无辜的历史见证。随附小诗一首(白坚修改),以记其事——
商丘夜郎竟风流,襟抱文章契分投。
金以不移情耿耿,精光英气照千秋。
(三)
杨龙友喜得侯朝宗赠送的古砚,十分珍惜,走到哪带到哪。1645年龙友监军京口,5月9日,镇江为清兵占领,带着一支二百余人的黔军,于28日退至苏州,袭杀豫王泒来的安抚使黄家鼒等五人后,追兵赶至,如继续坚持,连少数残军也难保存,只好将随军带去的什物、古籍字画及龙友砚……全抛途中,用一句“沟壑纸屑残花乱”来形容当时的情况,可能是再贴切不过了。6月4日黎明,龙友移师入浙,以图后效。“侯杨砚”,自此流落民间四十余年,为江苏常州一位嗜砚成迷的陸其清所收藏。1717年陸氏又将此砚转赠给山东博山赵执信。
(四)
说到赵执信(1662-1744),可称得上是一位充满传奇式的人物。赵字伸符,号秋谷,康熙元年生于山东博山。与现藏“侯杨砚”的张志中先生同里。
博山区的夏家镇安上村倒流河的淄石坑产的淄砚,久富盛名。赵执信之孙赵岫,藏有淄砚十二方,时称赵氏祖孙为“收藏世家”。赵执信十七岁中举,十八岁登进士第,选庶吉士,与洪昇结为诗友。二十三岁主持山西乡试,二十五岁升翰林院检讨,参修《明史》和《大清会典》。二十七岁(1688)助洪昇写成《长生殿》……可谓是“春风得意”,哪知都好景不长,祸从天降,二十八岁那年8月,因“长生殿案”被革职,终身未仕。“长生殿案”说的是1689年7月10日,康熙帝第三任皇后——孝懿皇后佟佳氏去世,8月初尚未“出服”,演《长生殿》的戏班头人,迫不及待要为洪昇“初度”,演一场内部堂会,来祝他的生日。哪知,演出未谢幕,就被给事中黄六鸿(因一时疏忽忘记邀请黄观赏演出)揭发,指责他们在国丧期间设宴张乐 “大不敬”,赵执信、洪昇等五十余人全被罢官。当时流传有诗云:
秋谷才华迴绝俦,少年科第竟风流。
可怜一曲长生殿,断送功名到白头。
赵执信被革职后,浪迹江南三十年,有机会在常州结识了陸其清。陸氏的藏砚室里,收藏有邱迟为铭的梁代砚,有四方平直的南唐砚,有宋制贡砚,有欧阳修所谓的“龙尾金星石”(端州产)。有文征明曾用的破砚,还有这方“瑰异璞雅,去时俗远矣”的“侯杨砚”,等等。赵对陸评价:一是寡交游,无取与;二是聚书累万,手自雔写;三是临摹古字画,皆得其真。总的说来,这就称为“有砚之德”。陸先生听了很高兴,遂取一砚相赠,正好就是那方“侯杨砚”。赵执信晚年叶落归根,此砚也随之带回山东博山。赵还特此写了一篇《藏砚记》,收入他的《饴山文集》中。该文只字不提侯朝宗赠杨龙友砚台之事。张志中先生理解是:杨龙友作为抗清不屈而死的人物,其遗物在那个年代属“禁物”;赵执信不敢提,是担心节外生枝——因对三十多年前的“长生殿案”仍心有余悸故耳。
(五)
赵执信将“侯杨砚”带回博山后,流落民间又是二百多年,后来被博山区文化馆长景介忱先生收藏,景氏于文革中死去,留下体弱多病的遗孀无人照顾,张志中夫人韩玉兰,是位心地善良,“人正不怕影子斜”的好心人,常登门看望。后来这位遗孀专程送砚至张家,她紧握着玉兰的手说:我这几年多蒙你们热心照料,不知如何感谢是好。我家老景留有一方小砚,你家张先生是个文化人,拿去留着,可能有用。于是这砚又到了张志中家中。
这方不起眼的砚石,是明末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赠给金陵画中九友、明末八大诗家之一杨龙友的纪念品,堪称无价之宝。为安全计,张先生不肯将此砚轻易示人,也不让人随便拍照。
苏州徐植农先生早年毕业于东吴大学,即现苏州大学的前身。解放后在淄博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六年,与张志中结为挚友,因此,被邀入室赏砚,是罕见的例外。徐博学多才,曾参与《元明清名诗鉴赏》《中国文学大词典清代卷》的编纂工作。离休后回苏州,张志中藏砚事不胫而走,遂有1988年苏州沧浪诗杜组织去淄博参观此砚,并随之而有“卖花声联唱”之举。
(六)
1988年,苏州沧浪诗社王西野、江波、徐植农、上海诗人田遨等同访山东淄博,在张志中先生家观赏了“侯杨砚”。他们对砚石的造型别致、铭文古朴浑厚赞叹不绝,也为侯朝宗、杨龙友、李香君的不幸命运感到惋惜。上海诗人田遨当即以“卖花声词”一阙以詠之。回到苏州,又组织了一次“卖花声联唱”。参加联唱的除参观者外,还有吴频迦、朱齐良、王也六、南京王白坚,广东陈少平,年逾八旬的谢孝思(画的折枝桃花)等共三十余人。堪称沧浪诗社的一大盛事。顺录部分联唱供欣赏。
田遨
顽石与痴情,一例坚贞。是谁凿出紫云坑?一自侯生持赠友,红泪纵横。扇上小桃英,扇底卿卿,兴亡有恨付寒泓。历劫不磨磨不尽,心事分明。
王西野
玉貌过江人,结客情真,金陵王气荡烟尘。留赠一双鸲鹆眼,冲斗排云。头自始监军,末路成仁,楚歌哀怨国殇魂。洒墨剩留画兰卷,碧血同芬。
江波
一爪雪鳞鸿,仰慕秋风,月明日晦失玲珑。毁誉当年难定论,巧拙同工。晚节傲梧桐,不似沙虫,文骢马上亦强龙。人去空留情切切,鸲鹆啼红。
徐植农
石背勒奇文,中有哀音,日衔月吐大明分。谁念侯郎歧路哭,心迹无闻。赠与画兰人,马上行吟,龙泉三尺伴苍琳。扇坠秦淮花事尽,点点啼痕。
张志中
日月失无垠,世事纷纷,秦淮一梦若浮云。呵砚濡毫桃叶渡,扇底情殷。夕照有斜曛,胆识钗裙,侯生传记小香君。掷笔文骢持剑去,片石留芬。
王白坚(南京名著家)
片石记分明,点染丹青。模山貌水费经营。多少伤时忧国句,和泪书成。壮举忆苏城,笔落墨倾。锄奸告谕震雷庭。报捷飞章传八闽,砚上留馨。
王也六
鸲鹆眼纹开,端砚桃腮。当年曾照玉人来。冲斗排云豪气在,日照天街。血溅紫霞杯,桃扇添梅,须眉应是负裙钗。史话长留方砚系,月冷妆台。
王颜山
鸲鹆泪涟涟,紫色皴鲜。南明风雅久流传。淮水岸边云与月,无限缠绵。莫问晚烟残,灯尽油干。桃花扇上血如丹。绝代难销兴亡恨,似砚贞坚。
(作者陈昌繁,今年92岁,系贵州省离休干部)